县衙后堂。
楚尘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官袍，深吸一口气，将脸上那抹算计的冷笑收敛得一干二净。
当他再次抬起头时，脸上只剩下一种表情——忧国忧民、悲天悯人的沉痛。
“让他们进来吧。”他用一种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嗓音吩咐道。
“是，大人。”
衙役应声退下，片刻之后，一阵环佩叮当、衣料摩擦的“沙沙”声由远及近。
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胖、穿着暗红色锦缎员外袍的中年男人，脸上堆着笑，两撇八字胡随着他的步伐微微颤动，一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精明而审视的光芒。
此人正是靖阳县首富，张德彪，人称张员外。据说县里一半的良田和商铺，都在他张家的名下。
跟在他身后的，还有三四个同样衣着光鲜的乡绅，一个个挺着肚子，神情倨傲，看向这间破败县衙的眼神里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鄙夷。
“草民张德彪，见过县尊大人！”张员外一进门，便象征性地拱了拱手，嘴上说着“草民”，腰杆却挺得笔直，显然没把这个新来的年轻县令放在眼里。
“见过大人。”其余几人也跟着敷衍地行了礼。
楚尘没有让他们起身，而是用一种悲怆的目光，缓缓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。
他看得极其仔细，从他们那华贵的衣料，到他们腰间悬挂的温润玉佩，再到他们那被酒肉养得肥头大耳的模样。
这帮人，与窗外那些食不果腹、瘦骨嶙峋的灾民，形成了何等鲜明、何等讽刺的对比！
张德彪等人被他看得有些发毛，心中暗自嘀咕。这新来的县令是什么路数？不叫起，也不说话，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看？
“听闻大人您……身体有恙，草民等人特来探望。”张德彪被看得浑身不自在，只能干笑着没话找话。
楚尘终于收回了目光，他没有理会张德彪的“探望”，而是长长地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。
这一声叹息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。有无奈，有悲痛，有自责，仿佛将全天下黎民的苦难都扛在了自己一个人的肩上。
他缓缓走到主位坐下，声音沙哑地开口：“几位员外，有心了。只是本官……愧不敢当啊！”
说着，他猛地一拍桌子，动作之大，让桌上的茶杯都震得跳了起来！
“本官身为靖阳父母，食君之禄，理应为民分忧！可如今，城外饿据遍地，城内哀鸿一片，本官却束手无策，只能眼睁睁看着子民们在饥饿中死去！”
“你们说，本官有何面目，坐在这县衙之内？有何颜面，受你们这声‘大人’？！”
楚尘的语气慷慨激昂，说到动情之处，眼眶竟微微泛红，仿佛下一秒就要流下悔恨的泪水。
这番表演，直接把张德彪等人都给整不会了。
他们今天来，本是听说了这新县令“开仓放粮”的举动，特意来探探虚实，顺便敲打敲打，让他明白这靖阳县到底是谁说了算。
可谁能想到，这县令不按套路出牌啊！
一上来就先给自己扣上了一顶“无能”的帽子，还摆出一副随时准备以死谢罪的架势。
这让他们准备好的一肚子“为官要以民为本”的说教之词，全都给憋了回去。
张德彪毕竟是老狐狸，他眼珠一转，立刻顺着楚尘的话头说道：“大人言重了！这天灾非人力所能抗衡，非战之罪，大人您不必如此自责。您上任伊始，便有此仁心，实乃我靖阳百姓之福啊！”
“是啊是啊，大人仁义！”
“我等佩服之至！”
其他人也纷纷附和，嘴上夸着，心里却在冷笑。
光有仁心有什么用？没钱没粮，还不是白搭。你一个穷官，演得再像，还能从地里变出粮食来不成？
“福气？”楚尘惨笑一声，他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猛地推开窗户。
那股混杂着汗臭、尘土和绝望气息的热浪再次涌入，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哭喊声、**声。
“你们听听！这就是你们说的福气吗？”
楚尘指着窗外那地狱般的景象，声色俱厉！
“张员外，你家财万贯，良田千亩！李员外，你家的米铺，掌控着全城的粮价！还有你们！”他挨个指了过去，“哪一个不是家有余粮，富甲一方？”
“本官问你们，当你们在家中享受着山珍海味、绫罗绸缎之时，可曾想过，就在你们的府邸之外，有无数百姓，正因一口吃食而活活饿死？！”
“你们的良心，就不会痛吗？！”
楚尘的声音，如同惊雷，在后堂之内炸响！
张德彪等人的脸色，瞬间变得极其难看。
他们没想到，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书生，竟敢如此不留情面地当众斥责他们！
张德彪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：“大人教训的是。我等身为靖阳一份子，自然也心系灾情。这不，我们几人商量了一下，凑了……凑了五十石糙米，前来捐给县衙，以助大人赈灾。”
他说着，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单子，仿佛是做了天大的善事一般，脸上充满了傲慢。
五十石？
楚尘心中冷笑。
他们五六个人，加起来就捐这么点东西？打发叫花子呢？
而且，他们只捐米，不捐钱。因为米的目标太大，不好贪墨。而钱，只要进了账，就有操作的空间。
这帮老狐狸，算盘打得噼啪响！
周围的衙役们听到“五十石”，脸上也都露出了失望之色。这点米，对于城外数千灾民来说，简直是杯水车薪。
然而，楚尘接下来的反应，却让所有***跌眼镜。
他看都没看那张单子，反而对着张德彪，深深地、郑重地作了一揖。
“本官，代全城百姓，谢过张员外和诸位的慷慨！”
张德彪等人一愣，都有些摸不着头脑。
按理说，他们捐这么点东西，这县令不该是嫌少吗？怎么还反过来感谢他们？
“但是……”楚尘直起身，话锋陡然一转，眼神变得无比锐利，“这米，本官不能收！”
“为何？”张德彪皱起了眉。
楚尘缓缓走到他们面前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因为，本官已经决定，将本官未来一年的俸禄，以及所有家当变卖所得，共计一百五十两白银，全部捐出，用于赈灾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
此言一出，满堂皆惊！
王主簿更是激动得浑身发抖，他想说些什么，却被楚尘用眼神制止了。
楚尘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，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张德彪的脸上，声音不大，却字字诛心。
“本官人微言轻，家底微薄，只能拿出区区百两。但这是本官的全部！”
“张员外，您是本县首富，德高望望。您觉得，您这五十石米，配得上您的身份吗？”
“这五十石米，若是传出去，百姓们是会感激您张大善人，还是会……戳着您的脊梁骨骂您为富不仁呢？”
“你！”张德彪的脸，瞬间涨成了猪肝色！
他终于明白了！
这小子从一开始就在挖坑！
什么开仓放粮，什么毁家纾难，全都是演戏！
他这是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，用全城百姓的唾沫星子，逼着他们把吃到嘴里的肉给吐出来！
好一招道德绑架！好一个诛心之计！
“楚大人……你这是何意？”张德彪咬着牙，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。
“本官没什么意思。”楚尘微微一笑，那笑容在张德彪看来，却比恶魔还要可怕。
“本官只是想设立一个‘赈灾善款’，由本官牵头，诸位乡绅共同参与。所有捐款数目、用途，本官都会亲自监督，张榜公示，让全城百姓共同见证！”
“本官，先捐一百五十两，抛砖引玉。”
楚尘摊开双手，笑眯眯地看着张德彪，一字一顿地问道：
“那么，张员外……您，预备捐多少呢？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