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阿楚第三次把水烧开了。锅里的水翻着花,咕嘟咕嘟响。她看着自己的倒影,在水汽里晃。
还是那张脸,有点圆,眼睛不大,鼻子边上还有几颗小雀斑。很普通的脸。
但她不是原来的那个阿楚了。三天前,她是浣衣局的一个宫女,因为一点小事,
被新登基的那个皇帝下令,拖出去砍了。那个皇帝,她记得。他以前是个小乞丐,
在宫墙根底下要饭。她见过他好几次,缩在角落里,像条没人要的狗。谁能想到,那条狗,
后来咬死了所有人。刀砍下来的时候,她没觉得疼,就是觉得冷。天冷,风也冷。她睁开眼,
就回到了自家的小面馆。爹娘还在,灶上的面汤还热着。重生了。阿楚拿起勺子,
舀了一勺滚水,又慢慢倒回锅里。她得做点什么。她不能等。等那个小乞丐长大,
等他爬进宫里,等他再把刀砍到自己脖子上。她得找到他。在他还是条小狗的时候,
就找到他。“阿楚!发什么呆!客人的阳春面!”她爹在后厨喊。“来了!”阿楚应了一声,
端起那碗面。面汤清亮,撒着葱花。她的手很稳,一滴都没洒。她把面放到客人桌上,
转过身,擦了擦手。她得出去找。每天找。翻遍这个城里所有的角落,所有的垃圾堆,
所有的桥洞。她一定要找到他。2城里叫花子多。阿楚找了七天,腿都走细了。
她每天在面馆帮忙,一有空就往外跑。她爹骂她,说她一个姑娘家,天天往那些脏地方钻,
像什么样子。她不听。她知道,她得找。那个未来的暴君,现在肯定过得不好。
他要是过得好,就不会后来那么狠了。第八天,下雨了。雨下得很大,哗哗的,
把天都洗白了。街上没人了,面馆里也没客人。阿楚披上蓑衣,还是要出门。“你疯了!
下这么大雨!”她娘拦着。“我很快就回。”阿楚说。她撑着伞,走在泥水里。水花溅起来,
打湿了她的裤腿。她去了城西的乱葬岗。那里有个破庙,是叫花子们凑合住的地方。
还没走到,就听见里面有声音。是打人的声音,还有骂骂咧咧的声音。“小杂种!还敢偷!
看老子不打死你!”阿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她扔了伞,跑了过去。破庙里,
几个叫花子正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踢。那个孩子缩在地上,抱住头,一声不吭。他很瘦,
头发跟枯草一样,糊着泥水。身上那件破衣服,已经看不出颜色了。但阿楚认得他。那张脸,
就算再脏,她都认得。是那张脸。未来会把她一刀砍死的脸。他的眼睛,在黑暗里抬了起来。
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,没有光,像两个黑洞。他就那么冷冷地看着那几个打他的人,
也冷冷地看着冲进来的阿楚。阿楚的腿有点软。但她没退后。
她捡起旁边一根烧了一半的木棍,对着那几个叫花子喊:“住手!”那几个叫花子愣了一下,
看见是个小姑娘,都笑了。“哟,哪来的小娘子,想英雄救美啊?”阿楚举着棍子,手在抖,
但她声音没抖:“我是城南阿记面馆的,我爹是阿发!你们再动他一下,
我叫我爹把你们腿打断!”阿发在这片地方有点名声,是个狠角色。
那几个叫花子互相看了看,啐了一口。“算你运气好,小杂种!”他们骂骂咧咧地走了。
破庙里只剩下阿楚和那个孩子。雨还在下,滴答滴答,从破洞的屋顶漏下来。
孩子慢慢坐起来,靠着墙。他看着阿楚,还是不说话。阿楚走过去,蹲下。“你叫什么?
”她问。孩子看着她,嘴唇动了动,没出声。“你跟我走,我给你吃的。”阿楚说。
孩子还是不理她,只是眼神里的那种冰冷,好像融化了一点点。阿楚伸出手,想去拉他。
他猛地往后一缩,像只被惹到的猫。阿楚的手停在半空中。“我不会害你。”她说,
“我给你吃面,热乎乎的阳春面。”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着的热馒头,那是她偷藏的。
她把馒头递过去。孩子的眼睛,盯着那个馒头。他的喉咙动了一下。过了很久,他才伸出手,
把馒头抢了过去,然后塞进嘴里,狼吞虎咽,差点噎住。阿楚看着他,眼泪差点掉下来。
她找到了。她把他找到了。3阿楚把那个小乞丐带回了面馆。她给他洗了澡。那水,
洗出来是黑的。孩子身上的泥和垢,厚得像一层壳。他身上全是伤,新的旧的,
青一块紫一块。阿楚用药酒给他擦的时候,他咬着牙,一声不吭,就是浑身发抖。“疼就说。
”阿楚说。他不说话,就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她。阿楚被他看得心里发毛。
“你到底叫什么名字?”她又问。他沉默了很久,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“狗剩。
”阿楚愣住了。狗剩。真是个贱名。“那我叫你阿剩,行不行?”阿楚说。他没同意,
也没反对。阿楚的爹娘回来了,看见家里多了这么个半死不活的野小子,气得不行。“阿楚!
你从哪捡来这么个东西!赶紧扔出去!”“我不!”阿楚把他护在身后,
“他以后就在我们家住了!我让他干活,给我打杂!”“你一个姑娘家,带个野小子在身边,
像什么话!”“就话!我就要!”阿楚发了疯似的喊。她爹娘从没见过她这样,都吓了一跳。
最后,还是她爹叹了口气:“行了行了,留下就留下吧。但是得说好,白吃白喝可不行,
得干活!”狗剩就在阿楚家留了下来。他睡在后院的柴房里。第一天晚上,阿楚不放心,
半夜起来看他。她推开柴房的门,看见狗剩缩在草堆里,睁着眼睛,看着外面的月亮。
他没睡。“怎么了?害怕?”阿楚小声问。狗剩回头看她,不说话。阿楚走过去,
在他身边坐下。柴房里很静,能听见外面的虫叫。“这里安全。”阿楚说,
“没人会再打你了。”狗剩看着她,突然开口,声音哑哑的:“为什么?
”阿楚知道他问的是什么。她想了很多种说法,最后却只说:“看你顺眼。”狗剩没再说话。
他把头埋进膝盖里,肩膀轻轻抖动。阿楚没再打扰他,悄悄地退了出去。
她靠在柴房的门外面,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。她救了未来的暴君。可谁又来救她呢?
4狗剩很能干。他就像一只从狼群里长大的小兽,什么都学得快。劈柴,挑水,扫地,洗碗,
样样都做得比阿楚还好。他话很少,一天也说不了一句。大多数时候,
他都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,用那双黑眼睛观察着一切。面馆里来了客人,
他就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,看阿楚她爹怎么下面,怎么收钱。阿楚她爹,本来对他爱答不理,
后来也慢慢改观了。这小子,手脚麻利,眼里有活,还不要工钱,只要管饭就行。
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便宜力气。就是太阴沉了。整天绷着一张脸,跟谁都欠他钱一样。“阿剩,
笑一个!”阿楚有时候逗他。狗剩就瞥她一眼,嘴角扯动一下,比哭还难看。
阿楚就不逗他了。她知道,他心里的伤,不是一碗面,一张床就能养好的。这天,
面馆里来了几个地痞。是镇上有名的混混,领头的叫王麻子,脸上长着麻子,人很横。
他们吃了面,不给钱,还耍赖。“老板,你这面里有头发!恶心死了!今儿这顿,必须免单!
”阿楚她爹气得脸都白了,但敢怒不敢言。这些人,惹不起。阿楚端着盘子从后面出来,
看见了。她把盘子往桌上重重一放。“头发?”阿楚说,“哪儿呢?指出来看看。
”王麻子斜着眼看她:“哟,小丫头片子,挺能耐啊。怎么,想给你老爹出头?”他伸手,
就要去摸阿楚的脸。阿楚往后一退。就在这时,一道黑影闪了过来。是狗剩。
他手里拿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铜勺,站在阿楚面前,挡住了王麻子的手。他的个子还小,
只到王麻子胸口。但他站得笔直,像一棵小树。“别碰她。”狗剩说。声音不大,但很清楚。
王麻子愣了一下,随即笑了: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你捡来的小杂种。怎么,想英雄救美?
”他伸手去推狗剩。狗剩没动。他只是把那个铜勺,轻轻地,但很坚定地,
抵在了王麻子的肚子上。铜勺的尖,很凉。王麻子的手停住了。他看着狗剩的眼睛。
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。没有愤怒,没有害怕,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。
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。王麻子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样东西。杀意。他混了这么多年,
最懂这个。这个瘦不拉几的小子,是真的敢动手。王麻子的冷汗一下就下来了。“行,行。
”他干笑着往后退,“算你们狠。钱,钱我给,我给还不成吗?”他从怀里掏出几文钱,
扔在桌上,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。面馆里一片安静。阿楚她爹看着狗剩,眼神复杂。
阿楚看着狗剩的背影,心跳得很快。她走过去,拉了拉他的衣角。“阿剩。”狗剩回头。
阿楚看见,他握着铜勺的手,还在微微发抖。他也怕。但他还是站了出来。为了她。
5那天晚上,阿楚给狗剩卧了个鸡蛋。面条上面,卧着一个圆滚滚的荷包蛋,
蛋黄还是溏心的。“给你补补。”阿楚把碗推到他面前。狗剩看着碗里的荷包蛋,
又看看阿楚。他没动筷子。“吃啊。”阿楚说。狗剩拿起筷子,夹起那个荷包蛋,
没有自己吃,而是放进了阿楚的碗里。“我不饿。”他说。阿楚愣住了。这是他第一次,
主动把自己的东西给她。“你今天很厉害。”阿楚说。狗剩没说话,低头吃面,呼噜呼噜的,
吃得很快。阿楚看着他,心里有点东西,软软的,暖暖的。也许,她能改变他。也许,
未来不会像她前世那样。吃完面,狗剩去洗碗。阿楚跟过去,站在他旁边。“阿剩,
你以后想干什么?”阿楚问。狗剩洗碗的动作顿了一下。“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“我可以教你认字,算数。以后你长大了,可以自己开店,不用给别人干活。”狗剩转过头,
看着她。“为什么?”他又问。“我说了,看你顺眼。”阿楚说。狗剩看了她一会儿,
没再问下去。晚上,阿楚在自己的房间里,点着油灯,开始教他认字。她用树枝,在地上写。
“一,一横。”“二,两横。”“三,三横。”狗剩很聪明,一学就会。他握着树枝,
在地上写得很认真。他的手指很长,骨节分明,不像个干粗活的孩子。“人。
”阿-楚又写了一个字,“一撇,一捺,就是人。”狗剩看着那个字,眼神有些飘忽。
“我爹……也教过我认字。”他突然说。阿楚的心猛地一跳。“你爹?”“嗯。”狗剩说,
“他说,我是他的……人上人。”他说到“人上人”三个字的时候,声音很轻,
像是在说一个梦。阿楚的心沉了下去。人上人。她好像知道他的身世了。前朝的太子,
不是传说在兵乱中死了吗?原来没死。是沦落成了一个小乞丐。难怪。
难怪他骨子里有那种东西。那种就算在最泥泞的土里,也藏不住的贵气和狠劲。阿楚看着他,
觉得有点喘不过气。她救的,哪里是一个小乞丐。她救的,是一个被埋没的龙。
一条会腾飞的,会吃人的龙。6日子一天天过去。狗剩跟着阿楚,学了越来越多的字。
他不仅聪明,而且过目不忘。阿楚教他的东西,他看一遍就记住了。面馆的账本,
后来都是他在管。他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,比阿楚她爹还快。阿楚她爹现在看他的眼神,
已经不是看一个杂工,而是看一个宝贝了。“阿剩啊,以后这面馆,就传给你了!
”他喝了点酒,拍着狗剩的肩膀说。狗剩没说话,只是给阿楚她爹又倒了一杯酒。
阿楚在一旁看着,心里很不是滋味。她不想要面馆。她想要他活。想要他平平安安地活,
不要去争那个什么“人上人”的位置。这天,阿楚在收拾自己的旧箱子,翻出来一根红头绳。
她把红头绳在手上绕了绕,走到狗剩面前。“过来。”狗剩正在算账,抬起头。
阿楚让他坐下,然后踮起脚,把那根红头绳,系在了他的手腕上。红色的头绳,
衬着他黝黑的皮肤,很显眼。“干嘛?”狗剩看着手腕,有点不解。“给你戴的。”阿楚说,
“好看吧?”狗剩扯了扯那根头绳,没扯下来。“女孩子家的东西。”他嘴上这么说,
却没往下摘。阿楚笑了。这是她第一次,看见他脸上有了点孩子气。“阿剩。”阿楚蹲下来,
平视着他,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有一天你变得很厉害,很厉害,所有人都怕你,
你还会待在这里吗?”狗剩看着她,眼神很深。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说。“你要答应我,
不管以后怎么样,你都不要变成一个坏人。”阿楚说,“不要杀人,不要……像那些人一样。
”狗剩沉默了。他看着阿楚的眼睛,那双眼睛里,有恳求,有害怕,还有一点点别的东西。
他慢慢地点了点头。“我答应你。”他说。阿楚松了口气。她信了。她信了他这个承诺。
她觉得自己真傻。明明知道那条路有多难走,却还是相信了一句承诺。就像沙漠里的人,
相信一片海市蜃楼。7镇上来了个大人物。是京城来的大官,坐着八抬大轿,鸣锣开道,
威风得不行。镇上的官老爷们都出来迎接,点头哈腰。阿楚在面馆门口看热闹,
狗剩站在她身后,面无表情。“看什么,一个官而已,有什么好看的。”阿楚说。
狗剩没说话,但他的眼睛,一直盯着那顶大轿。阿楚没注意。她只觉得,
这镇上好久没这么热闹了。晚上,面馆打烊。阿楚在灯下绣手帕,狗剩在一旁看书。
那是他从旧书摊淘来的《史记》,看得津津有味。“阿剩,给我倒杯水。”阿楚说。
狗剩放下书,去倒水。他倒水的时候,手抖了一下,水洒出来一些。“怎么了?”阿楚问。
“没事。”他把水杯递给阿楚,又坐下看书。但阿楚发现,他一晚上,都心神不宁的。
看书的时候,眼神老是飘向窗外。第二天,那个大官开始在镇上查什么东西。查户口,
查过往的行人,搞得人心惶惶。阿楚她爹说,听说是在追查前朝的余孽。阿楚的心,
一下子就揪紧了。她看了一眼狗剩。狗剩还是老样子,劈柴,扫地,好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。
但阿楚知道,他知道的。那天晚上,阿楚没睡。她悄悄地起来,走到柴房门口。柴房的门,
虚掩着。她从门缝里看进去。狗剩没睡。他坐在草堆上,手里拿着那本《史记》,
借着月光看。他的旁边,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。阿楚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认识那个布包。
那是她给他装衣服用的。他收拾东西。他想走。阿楚推开门,走了进去。狗剩听到声音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