窗外的雨声绵密,敲打着玻璃,像是遥远记忆里不肯散去的回音。
顾言站在殡仪馆空荡荡的回廊上,听着里面隐约传来的哀乐,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烧到了尽头,
灼热的刺痛感传来,他才猛地松手,看着那点火星在湿漉漉的水磨石地板上熄灭,
留下一小块焦黑的痕迹。沈泽的葬礼。他最好的朋友,他认识了七年,纠缠了七年,
如今彻底失去的人。里面的人群,穿着肃穆的黑衣,表情沉痛,偶尔有压抑的啜泣声传来。
他们是沈泽的亲人、同事、普通朋友。他们组成了一个正当的、悲伤的告别仪式。
顾言没有进去。他像个局外人,或者说,他把自己活成了沈泽生命里的局外人。
他只是站在这里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任由那挥之不去的潮湿寒气钻进骨缝里。
心脏像是被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绒布紧紧包裹着,窒息感一阵阵涌上来,并不尖锐,
只是沉闷,无边无际的沉闷,压得他几乎直不起腰。眼睛是干的,连一丝酸涩都没有。
他甚至尝试着挤了挤,依旧没有任何湿润的迹象。这让他感到一种近乎可耻的平静。
有人从告别厅里走出来,是他和沈泽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,看见他,脚步顿了顿,眼神复杂,
最终只是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顾言,进去送送他吧。”顾言摇了摇头,喉咙发紧,
说不出话。那人看着他,目光里带着不赞同,最终还是没说什么,转身走了。
顾言听见他隐约的低语,顺着风飘过来一句“……真够冷血的”。冷血。是啊,
在所有人眼里,他顾言大概就是冷血的。沈泽病了这么久,他很少去医院探望,
最后那段日子,他甚至借口工作忙,几乎不再露面。如今,连葬礼都不肯进去好好告别。
不是冷血是什么?只有他自己知道,他不是不想进去,他是不敢。他怕看到沈泽躺在花丛中,
那张过分安静、毫无生气的脸。他怕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,会在那一刻彻底崩溃。
他更怕……怕自己会失控,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事情,毁了沈泽想要的“体面”。
沈泽总是要体面的。无论是在人前,还是在他们的关系里。雨似乎更大了些,哗啦啦的,
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。顾言恍惚间,好像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个雨天。大学社团的聚会,
玩疯了,真心话大冒险,他抽到了签,要去亲隔壁包间一个不认识的人。他当时年轻气盛,
觉得刺激,拎着半瓶啤酒就摇摇晃晃地去了。推开那扇门,里面只有一个人,
坐在靠窗的卡座里,安静地看着窗外的雨幕。侧脸干净,鼻梁挺直,
灯光在他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。就是他吧。顾言走过去,带着酒气,俯身,
在那人惊愕转头的瞬间,快速地、轻佻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。很凉,
带着一点雨水的湿润气息。那是沈泽。沈泽当时愣住了,随即皱了皱眉,却没说什么,
只是看了他一眼,那眼神很深,像是藏了很多东西。顾言却浑不在意,
笑嘻嘻地说了句“抱歉,游戏惩罚”,然后就回去了。后来,他们莫名其妙地成了朋友。
顾言想,大概是因为沈泽脾气好,包容他的跳脱和不着调。现在想来,那或许是他一生中,
最勇敢,也是最残忍的一个吻。轻易地开始,却种下了长达七年的纠葛与隐痛。葬礼结束了。
人群陆续散去,带着唏嘘和眼泪。顾言看着沈泽的父母被亲友搀扶着走出来,
两位老人一夜白头,憔悴得不成样子。他没有上前安慰,只是默默地退到了更远的阴影里。
他不知道自己能以什么身份去安慰。好朋友?那个连最后一面都不愿多见的好朋友?
他最终还是没有进去看沈泽最后一眼。---几天后,顾言接到了沈泽母亲的电话。
老人的声音沙哑而疲惫:“小言,泽泽……有些东西,我们看着……也不知道怎么处理。
你和他最好,能不能……来帮他整理一下?”顾言握着手机,指节泛白,半晌,
才低低地应了一声:“好。”他开车去了沈泽的公寓。钥匙***锁孔,转动,
发出咔哒的轻响。推开门,一股许久没有人气的、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。房间里很整洁,
甚至可以说是一尘不染,像是主人只是短暂出门,随时会回来。沈泽一向爱干净。
客厅的茶几上,还放着他常用的那个白色马克杯,杯沿有一道小小的缺口,
是顾言某次来这里胡闹时不小心磕破的,沈泽却说没关系,留着用吧。沙发靠窗的位置,
是沈泽最喜欢窝着看书的地方,旁边立着一盏落地灯,灯罩是温暖的***。
一切都保持着原样,只是那个人不在了。顾言站在客厅中央,环顾四周,
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“物是人非”。那股一直压抑着的、沉闷的痛楚,
终于变得尖锐起来,一下一下,凌迟着他的神经。他开始整理。先从书桌开始。
大多是些专业书籍和文件,分门别类,放得整整齐齐。沈泽就是这样,做事永远有条不紊。
顾言拉开抽屉,里面是一些零碎的小物件,钢笔、便签、订书机……还有一叠厚厚的明信片,
是他们大学时一起去各地旅行买的。顾言拿起最上面一张,是丽江古城,
背面是沈泽清隽的字迹:“和顾言一起,2016年夏。”他的手指拂过那个名字,
眼眶微微发热,但依旧没有泪。他继续翻看,在抽屉最底层,
摸到了一个硬壳的、有着磨砂封面的笔记本。很厚,看起来有些年头了,边角有些微的磨损。
顾言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。他认识这个本子。很多年前就见沈泽用过,
偶尔会看到他坐在图书馆或者咖啡厅的角落里,低头写着什么。他问过,
沈泽只是轻描淡写地说,记点随笔。当时他没在意。沈泽喜欢写写画画,他是知道的。此刻,
这个本子静静地躺在那里,仿佛一个沉默的、装载了巨大秘密的盒子。顾言犹豫了一下,
还是把它拿了出来。指尖触碰到粗糙的封面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。他深吸一口气,
翻开了第一页。没有署名,没有题记,只有一行日期,和下面简短的几句话。
“2015. 10. 23 晴”字迹是熟悉的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。“社团聚会,
玩得很疯。一个陌生的家伙突然闯进来,吻了我。灯光很暗,我看不清他的脸,
只记得嘴唇触碰的瞬间,心跳快得不像话。他说是游戏惩罚。……有点荒唐,
但……并不讨厌。”顾言的呼吸骤然停滞。那个雨天,那个包间,
那个带着酒气的、轻佻的吻……原来在沈泽的笔下,是这样的。他迫不及待地,
几乎是有些慌乱地往后翻。
“2015. 11. 5 阴”“又碰到那个‘游戏惩罚’的家伙了,叫顾言。
原来是一个系的。他笑着跟我道歉,说那天喝多了,有点冒犯。笑容很晃眼。
莫名其妙就交换了联系方式。
”“2015. 11. 20 晴”“和顾言一起去图书馆自习。他根本坐不住,
一会儿玩手机,一会儿戳我,吵着要喝奶茶。很吵。但……好像也没那么烦。
”“2016. 3. 12 雨”“今天他失恋了,跑来找我,喝得烂醉如泥。
抱着我哭诉,说那个女生不要他了。他的眼泪蹭在我脖子上,很烫。我心里有点不是滋味。
奇怪,我为什么会不是滋味?”一页一页,记录着他们相识最初的点滴。那些顾言早已遗忘,
或者从未放在心上的细节,在沈泽的笔下,变得清晰而鲜活。
他看到自己是怎样一个没心没肺、横冲直撞的少年,而沈泽,
又是怎样带着一份悄然滋生的、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情愫,默许着他的靠近,
包容着他的所有。然后,时间来到了第二年。他的手指停在某一页,
日期是他们相识一周年的那天。“2016. 10. 23 晴”“认识顾言一年了。
他好像已经完全走出了失恋的阴影,又开始活蹦乱跳,身边不乏追求者。今天一起吃饭,
他开玩笑说,要是我们都三十岁还单身,就凑合过算了。我知道是玩笑,
可心跳还是漏了好几拍。顾言,有些话,只能是玩笑,对吗?”顾言怔怔地看着那行字。
他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。三十岁凑合过……他当时一定是嬉皮笑脸,随口一说。
可沈泽却认真地记了下来,还在后面加了一个小小的、苦涩的问号。第三年。
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密,是所有人眼中最好的“哥们儿”。他们一起上课,一起吃饭,
一起打球,一起旅行。顾言习惯了身边有沈泽的存在,习惯了他的照顾,他的包容,
甚至习惯了他偶尔的沉默和出神。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沈泽给予的一切,
从未深想这背后意味着什么。
直到他看到这一页:“2017. 9. 15 阴”“他今天搂着新交的女朋友,
笑着跟我介绍。那女孩很漂亮,和他很配。我笑着祝福,心里却像破了一个大洞,
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顾言,你大概永远不会知道,在你面前假装不爱你,笑着看你恋爱,
有多难。”“假装不爱你……”这五个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,狠狠捅进了顾言的心脏,
瞬间皮开肉绽,鲜血淋漓。他猛地向后靠在沙发腿上,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,
却无法缓解那从心底蔓延开的剧烈疼痛。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眼前阵阵发黑。
沈泽……爱他?从他不知道的时候起,就爱着他?在他忙着开始一段又一段无疾而终的恋情,
在他肆无忌惮地享受着“友情”带来的便利和快乐时,
沈泽却在独自承受着这样漫长而无声的煎熬?“假装不爱你……”他喃喃地重复着,
声音嘶哑干涩,像是被砂纸磨过。怎么会……怎么可能?他从未察觉。他一直以为,
沈泽对他,是和他对沈泽一样的,是纯粹的、牢固的兄弟情谊。
他甚至在沈泽偶尔流露出异样的沉默或关注时,还开玩笑地问过:“干嘛这么看着我?
爱上我了?”现在回想起来,沈泽当时的反应是什么?是愣了一下,随即失笑,
用书本轻轻敲他的头,骂他“少臭美”。那笑容背后,藏着多少心酸和无奈?顾言颤抖着手,
继续往下翻。日记的记录变得不再那么频繁,有时几个月才有一篇,但笔迹依旧清晰,
只是内容越来越沉重。第四年,第五年……他看到了沈泽的挣扎,他的自我怀疑,他的痛苦。
“2018. 4. 1 雨”“愚人节。差点就忍不住对他说出口了。‘顾言,我爱你’,
这句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,最后还是咽了回去。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了句‘你好像胖了’。
他气得跳脚,追着我打。这样也好。至少还能这样打打闹闹。
”“2019. 11. 7 晴”“梦见和他在一起了。阳光很好,他牵着我的手。
醒来发现是梦,枕头上湿了一片。真没出息。
”“2020. 1. 10 雪”“如果他知道这份感情,会不会觉得恶心?
会不会连朋友都没得做?我不敢赌。我只有他这一个,舍不得。
”“觉得恶心”……顾言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疼得他蜷缩起身子。
他怎么会觉得恶心?他怎么会……他只是……从来不知道!他一直以为,
沈泽是那个更冷静、更理智、甚至有些疏离的人。是他顾言,没心没肺,挥霍着对方的纵容。
却原来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沈泽早已被这份无法言说的感情折磨得千疮百孔。第六年。
他开始察觉到沈泽的一些变化。沈泽似乎比以前更安静了,有时候会看着他出神,
等他看过去时,又迅速移开目光。他约沈泽出去玩的次数,沈泽推拒得也多了起来,总说忙,
或者说累。顾言当时只以为他是工作压力大,还抱怨过他有了事业就忘了朋友。现在,
他在这本日记里,找到了答案。“2021. 8. 3 晴”“身体好像出了点问题,
很容易累,偶尔会咳嗽。去医院做了检查,结果还没出来。希望没事。不能告诉他,
他会担心。”“2021. 8. 10 阴”“结果出来了。不太好。肺癌晚期。
医生建议尽快住院治疗。真是……讽刺。还没来得及好好爱一个人,
就要先学会怎么面对死亡。”“2021. 8. 25 雨”“办理了住院手续。
爸妈哭了很久。我反而很平静。只是……很想他。他今天打电话来,约我周末打球,
我找了个借口推掉了。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失望的语气,心里很难受。顾言,对不起,
要对你说很多很多个对不起。”肺癌……晚期……顾言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,
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。原来那么早,那么早沈泽就知道了!可他什么都没说!他一个人扛着,
默默地安排着一切,疏远他,用各种借口把他推开!为什么?为什么要这样?
他发疯似的往后翻,纸张在他指尖哗哗作响,像秋日凋零的落叶。后面的大部分内容,
都围绕着治疗。化疗的痛苦,身体的衰败,对父母的愧疚……以及,对他,顾言,
无尽的思念和挣扎。“2021. 10. 5 晴”“化疗很难受,吐得昏天暗地。
头发开始大把地掉。镜子里的自己都快不认识了。他今天来看我了,被我骂走了。
我说我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鬼样子。他好像很生气,又很难过。对不起,顾言,
对不起……”“2021. 12. 24 雪”“圣诞节。窗外下雪了。
他托我妈妈送来一个苹果,红得很漂亮。就像那年他吻我时,喝的酒瓶子的颜色。
如果时间能停在那一刻,该多好。”“2022. 2. 14 阴”“情人节。
医院里很安静。突然很想听他唱歌。他唱歌其实很好听,只是很少唱。那年淋雨回去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