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在卑尔根这座北欧港口城市变得缓慢而潮湿。
阴雨是这里永恒的主题,细密如织的雨丝常常连着下上几天几夜,灰蒙蒙的天空压着同样灰蓝色的海面。
空气里弥漫着海水、雨雾和木头混合的清冷气息。
我租住在布吕根码头附近一栋漆成明***的老木屋里。
推开阁楼那扇小小的窗户,就能看到峡湾里停泊的彩色帆船,以及在雨雾中若隐若现的连绵山峦。
伤口在精心的治疗和北欧清冷洁净的空气里缓慢愈合。
骨头重新接续,皮肉上的青紫褪去,留下纵横交错的、***的新疤,像地图上丑陋的河流,其中一道狰狞地蜿蜒过腰侧——
那是爆炸留给我的印记,也是在那间工厂里,被他用球杆再次撕裂的旧伤。
新生的皮肤在卑尔根潮湿的空气里时常发痒,像是在提醒我那段无法真正磨灭的过去。
我用周律师秘密转移出来的、属于“林知夏”的一小部分资产,在码头区盘下了一个小小的门面。
门楣上挂着一块简单的原木招牌,用挪威语和中文写着:“深夏画坊”。
画坊很小,只够摆下几张画架、一个柜台和满墙的颜料罐。
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临街的巨大玻璃窗后面,对着窗外阴郁的海景和古老的彩色木屋,在画布上涂抹。
画风变得沉郁而厚重,***的灰蓝、冷白和压抑的暗红纠缠在一起,描绘着雨中的峡湾、沉默的山峦、或是风暴来临前汹涌的海浪。
偶尔,笔下会不受控制地流淌出扭曲的、充满痛感的线条和暗红,像凝固的血块。
这天,我正低头清理调色盘上干涸的颜料,门口悬挂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咚声。
一个裹挟着室外湿冷气息的身影走了进来,是隔壁的安妮塔。
她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担忧和分享八卦的表情,把她的平板电脑递到我面前,指着上面一则推送的新闻,用蹩脚的英语夹杂着手势比划着:
“林!看!可怕!那个中国男人!疯了!”
屏幕上,巨大的加粗标题异常刺目,用的是英文:《中国商界巨鳄顾思业精神崩溃,疯狂挖掘亡妻坟墓!》
我的呼吸骤然停滞,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指尖残留的赭石色颜料沾上了屏幕。
新闻配着一段模糊晃动的现场视频片段。
背景是夜色***森森的墓园,泥泞不堪。
镜头中心,一个男人像一头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,西装被撕扯得不成样子,沾满污泥。
他徒手疯狂地***一个已经被挖开的墓穴,十指鲜血淋漓,混合着黑色的泥土。
他嘶吼着,声音在夜风里破碎变形,却依旧能分辨出那刻入骨髓的绝望和癫狂:
“不是她!里面不是她!知夏!我的知夏!你在哪——!!!”
周围的保镖和穿着白大褂的人试图上前按住他,却被他狂暴地甩开。
他猛地扑向那口已经被撬开的、空荡荡的棺材,像一头濒死的野兽般嚎叫起来。
视频的最后几秒,镜头似乎被混乱中推搡着,猛地拉近,对准了棺材内部。
在惨白的闪光灯下,幽深的棺木底部,没有尸体,没有骨灰盒。
只有一枚东西,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棺木底部,反射着一点微弱而刺目的、冰冷的光。
那是一枚硕大的钻戒。
戒托扭曲变形,沾满了泥土,但中心那颗切割完美的巨大钻石,依旧闪烁着冰冷、璀璨、却毫无温度的光芒。
全世界独一无二的“星辰之泪”。
他亲自设计的婚戒。
他曾经跪在我面前,说它象征着他永恒不变的爱。
后来,它被我摘下,在绝望中从麻袋的缝隙扔出,成了乞求他认出我的最后信号。
再后来,它被他轻蔑地称为“破戒指”。
然后无情地遗弃在满是泥泞和血腥的工厂地上。
如今,它成了他亡妻坟墓里唯一的“遗物”。
视频戛然而止。
屏幕暗了下去,映出我惨白如纸、毫无表情的脸。
安妮塔还在旁边絮絮叨叨地感叹着“可怜”、“可怕”、“爱情太疯狂”。
窗外的雨丝敲打着玻璃,发出沙沙的轻响,像无数细小的冰针落在心湖上。
我沉默地拿起一块干净的棉布,慢慢地、用力地擦拭着沾在平板屏幕上的赭石色颜料。
一下,又一下,直到屏幕光洁如新,映不出任何多余的污迹。
然后,我抬起头,看向安妮塔,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极其平静、甚至带着一丝空洞的微笑,用生涩但清晰的挪威语回答:
“是啊,真可怕。”